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寻找施自勉 ——对一位草根艺术家的考察,他卑微而倔强的人生与艺术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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寻找施自勉

——对一位草根艺术家的考察,他卑微而倔强的人生与艺术

 

 

1. 谁是施自勉

 

丁酉春节前后在金华存古堂举办的《北山承绪》画展,是一个以“北山画会”画家陈松平及其弟子为这主要阵容的展览。逡巡展厅,我留意到一个陌生的名字:施自勉。或许是农历鸡年将至的缘故吧,他展出的是两件鸡画——吸引我的是其“貌不出众”而别有意趣的独特性。这不是那种让人眼前一亮的客体对象,而是驻足玩味后让人恍然有所悟的作品,所透露的丑小鸭式的本真,容易让喜欢高大上风格之“酷劲儿”的人所忽略。策展人施晨光对施自勉的画颇为推崇,认为有陈松平那个时代人的特质,一种独立的审美精神。(上图:施自勉3月19日在兰溪梅溪书画社作客时画的《代代佳》)

 

将施自勉的艺术带到金华人眼前的是画家叶剑鸿。十来年前,他就聘施先生为其所主持的梅溪书画社的顾问。叶兄是纸醉斋常客,画展之后,喝茶之时,所言每每施自勉,颇有“到处逢人说项斯”的意味,引得我好奇心大炽。春分前一日,剑鸿把我带到了兰溪横溪镇——他依山望原的书画社就在这里。他说,施老就住镇上,今天要来做客——还有当年陈松平的其他几个学生。

先到的是浦江美协名誉主席徐福生,施自勉就在镇上,随即也到了。他俩是金华师范五十年代唯一一个美术班的同学,一起受教于陈松平等先生。毕业六十多年了,两个老同学这才又一次见面。徐福生说,那届同学在世的只剩十来人了,都已耄耋之年,施老是他们中的老大。施自勉个子不高,满脸笑容,反应敏捷,一出现就给我可爱的小老头的印象。他比徐福生大五岁,却显得更灵活。他对这次见面表现出小孩子般的开心,聊到什么有趣的,爱连说“有意思有意思”,又说:“现在什么都不管,高兴就画画。”

另一个同学因故没有来。兰溪、浦江的画家与记者来了不少。画家相聚,免不了挥毫泼墨。徐福生先动笔。他最擅狩猎图,因表达的场面浩大——他画了十一头奔跑的狗,故耗时颇久。施自勉站在右后方一米多远的地方,伸过头来看老同学画画,模样与山村胆小而好奇的儿童相仿——他怕打扰到人家。

轮到施自勉画了,他说不怕纸大。铺开一张四尺整纸,先画一个大大的公鸡,身后画一只母鸡,对面画一只小公鸡,再添一只小鸡——小鸡与母鸡在说话,题款“代代佳”。作品意境温馨,寓意吉祥,让人想起温暖的家,祈盼代代兴旺。其用笔用墨拙味十足,看似不经意,其实焦点集中,讲究呼应,虽是通俗题材,却营造了高迈的意境。

之后,施自勉又与徐福生合作了一幅《菊下双子图》,徐老画松鼠,施老补菊花,叶剑鸿题款。相比于徐老的严谨,施老的菊花画得自由而洒脱,两者相得益彰,画面十分生动。
(上图:施自勉与徐福生合作的《菊下双子图》,叶剑鸿题款)

 

我看施老画画,专注于笔与纸的交汇,有时噘着嘴,像很用力的样子。他调墨调色,把用过的笔都握在左手上,倒换着用,最多时左手捏了三支毛笔。我拍了几张特写,觉得老头子的脸,是真的好看。(上图:作画中的施自勉)

 

2. 家,简单的家


走过热闹的中心街,从一处小广场边的池塘拐进一条小街,进入一个墙门,有空旷的院子出现在眼前,看得出这里曾是许多人聚居的地方,如今显得人迹寥寥。右边的一间房子倒塌了,门顶的牌子是“老街路上马巷232”,从一侧的小门进去,又是一个几户人家的院子。施自勉的家就在其间。

这是一处二十来平方米的楼房,一楼的明堂是吃饭和会客的地方,三面墙壁贴了施自勉自己画的画,有的用米糊作过简单的装裱。正墙左边的小门通往厨房,一间披屋,有明瓦盖顶,从这里上明堂的二楼。施老领我们走上仄仄的楼梯,我要看看他的画室。

请想象一个不高的阁楼,除了楼梯位,实际可用面积也就十五六平方米。正对楼梯口一端,稍觉宽敞,铺了儿子的床——因为要照顾俩老,他一直住在这里。右边,与楼梯并排这一头,安着一张老式床,支着蚊帐——那是施老夫妇的卧榻了。床前摆一张马鞍式画桌——两者的空间恰好放得下一张椅子。画桌上垫了报纸,两端堆了些书报、印泥、颜料等。在施老打开电灯之前,从右侧宽宽的窗板缝透进来的天光特别刺眼,这是从厨房借来的光亮。(上图:施自勉在自己的画桌前)

 

屋顶垂下的电灯也是暗暗的,施老打开木板窗,房间又亮堂些。我说,桌子这么小,画大画就不行了。施老说,没关系的,可以把纸折叠起来,一段一段的画。又说,女儿买了商品房,很宽敞,多次要他去住,他不愿意去。“这里很好,住惯了!”

以一个村里人的眼光看,施老的房子也堪称寒酸破败,可老人并不觉得有什么不足。我想,这为什么不是最好的安排?在这里,施老内心足足,每画一笔,都如资深酒徒的啜着老酒,感觉美滋滋的。不少画家行宝马住华屋,全脑子想的都是如何折腾卖画,指望拥有更多的钱财。这时候,缪斯女神早已拂袖离去,除了重复自己,他已经连艺术的裙边都摸不着了。庄子有言,七窍开而混沌死,这里有关于美的真谛在——然而,举世汹汹,有几人能静心领悟到此?若论高,施老才是真正的高。

施老翻出两本册页,告诉我“这是精品”,有些得意。我打开一本,一页一页看。十二幅鸡,反面是十二幅麻雀,独处或群居,飞翔或驻足,姿态各异,有些调皮,有些狡黠,总是气韵生动,一个个能说话的样子,迥异于我所见过的鸡和麻雀画——那些都太主观而习气了。这是日常生活中的鸡与麻雀,却又不完全是——人类的友伴,施老各各赋予了它们温情,一种家居的气息弥漫其间,令人想起农村的父老和孩提的日子。一个画家,唯有与世无争、热爱眼前生活如施自勉者,才能有此观察体悟,而后将内心善良与优雅的境界传达笔端,使色彩饱含了人间的温度。他是画得真好啊!



(上图:施自勉的公鸡和麻雀,是不是都十分可爱萌萌哒)

 

3. “还是没有改造好”

 

一楼的明堂,在这里坐下,施老给我讲他的故事。

1929年11月10日,施自勉出生于兰溪横溪镇,有兄妹七人,自勉排行老二。父亲曾任国民政府公务员,在宁波上班;母亲是个文盲,却主张读书,曾卖掉家什供自勉上学。与艺有所成的画家一样,自勉也有一个喜欢画画的少年时代。家里人口多,靠父亲一个人的工资度日,拮据是肯定的,所以他直到十八岁才上的浦江初中。教美术的老师叫张爽甫,是张书旂的叔父,也是浦江有名的画家。在张先生的教导下,自勉建立了关于美术欣赏与创作的初步基础。张爽甫在图画本上给自勉写的留言是“颇有技术,望可出色”。这八个字给自勉很大的鼓舞,他至今清楚记得。

毕业后,正届鼎革后进行土地改革,自勉参加了地方上的土地整理工作。因还是喜欢画画,两年后申请到金华师范学美术。当时各方面都需要人才,自勉获得了报送,成为金师返回金华县城(日据时期,金华师范曾迁往义乌佛堂)的第一届学生。逢其时,金师创办了第一届——也是唯一一届——美术班,担任美术老师的是后来卓成大家的四位:陈松平、赵宗藻、朱恒、蒋海济。自勉还记得四先生所任课务:陈松平教国画和图案,赵宗藻教版画,朱恒教素描,蒋海济教西画。给自勉留下最深记忆的是陈松平,“陈先生对我最好,我家里没钱,他要我到食堂‘饭先吃来’。叫我写个申请,学校发给我一个月四块钱的‘人民助学金’。”他说。“到了冬天,我只穿一条单裤,陈先生见了,关切的问我冷不冷。我们还经常去陈先生家玩。陈师母会刺绣,她很聪明,陈先生画什么,她能一模一样的绣出来……”陈松平教了自勉他们三年,金华师范美术班也就存在了这一届。据说是因师生们出去写生,“吃吃嬉嬉,满田野跑”,普师班的见了眼热,有意见,美术班接下来就停办了。

施自勉后来的遭遇,俨然新中国知识分子命运的缩影。1955年,施自勉师范毕业,分配到金华环城小学教一二年级的语文,兼职工会事务。反胡风运动中,学校莫须有的揪出了一个四人“反党小集团”,成员有校长蔡尔联,教务主任余赛潮,团干徐震和工会的施自勉。这场运动像是反右的预演,然而教学工作还算正常。1957年,反右开始,真正的风雨如磐,陈松平在一次“组织谈话”后,因不堪诬陷割腕自杀,四人“反党小集团”则全部被划为右派——这时候,施自勉才25岁。他接受了一次又一次的批斗,被降格使用,调到环小的分校兰溪门小学。主课不许教了,让他教珠算,事后还得忍受同事们为表现积极对他作出的白眼与辱骂。陈松平的死对他打击犹如当头一个霹雳,他短小的个子缩得更小了,对什么都麻木的逆来顺受——不如此又能怎样?稍有反抗或不满的表示,都会使批斗升级,以至被拳打脚踢。只是,在黑夜里,在噩梦惊醒的硬板床上,他会反复对自己说:活下去,活下去!(上图:施自勉从阁楼下来,八十九岁了,腿脚还嘛灵便的来)

 

处理政策下来了,施自勉的去向是到劳改农场干活——那里也是国营单位,但自勉提出回老家去,竟意外获得了同意——谁都知道,那时的乡下,要艰苦多了。记得那个月领了8块钱的工资后,他就回到了老家,开始了长达21年的“劳动改造”。时届大办钢铁运动,他随同大队人马来到兰溪石埠头,听从号子作息,整天牵风箱、挑砼石, “那真叫苦啊!”这样子一年多过去了,接下来的运动是“大办农业”,施自勉又被支使到城头水库工地,人家拉木轮车,他在“总宣室”做宣传——刻钢板,写大幅标语,高墙上画宣传画。“汤布围起来,带三支毛笔,三个毛竹筒里装三种颜料,红绿白。”天亮出发,爬到木架上,常常一画就到天黑。农民们都认识他,远远见了就说:自勉来了!

——至今施自勉画画,往往三四支笔都拿在手上,大概就是那时留下的习惯。

大饥荒过去,休养生息没几年,文革又来了,政治事件一浪推一浪,开会之后还是开会,每开会必先斗争“地富反坏右”——这叫“五类分子”。后来增到九类,加上“叛徒、特务、走资派、知识分子”,反正施自勉都在其列。白天生产队劳动,晚上开会前就老老实实站到凳子上,低着脑袋作认罪状。他将之当成了必修课。生产队劳动凭工分总额分得粮食,农民干一天活讲“底分”,标准劳力是10分。起初,自勉只评得4分底分,半个劳力不到。“苦啊苦啊!”他只能积极表现,一年又一年过去,这个小个子也干到了10分底分。可是,便是这样——用自勉的话说——“还是没有改造好!”

然而青春早就耽误了,谁家姑娘肯嫁给他这样一个“贱民”?直到1978年,49岁的施自勉还是孤身一人。所谓野百合也有春天,这一年,在自己母亲的撮合下,自勉与一位小他六岁的寡妇结了婚,做了一男一女两个十多岁娃娃的继父。他也终于有一个自己的家了!从此他挣的每一个工分,都有“养家”的意义在里面。他最终没有自己生的孩子,然而,他喜爱妻子带来的两个孩子,两个孩子也孝顺他,“不是亲生,胜过亲生”,他说,脸上洋溢着天伦之乐给予他的满足感。(上图:施自勉和他的老伴)

 

1979年,全国性的拨乱反正开始了,施自勉戴了21年的的右派帽子,终于摘掉了。翌年,他恢复了教职,被分配到红朱山初中教语文,一年后又让他担任美术老师,这才小心翼翼开始重新拿起画笔。

 

4. 被人遗忘反而成就了他

 

二十一年间,施自勉忙于挣工分,没有真正按自己的意愿画过一张画——纸没有,颜料没有,时间没有,不敢画!俗话说“拳不离手,曲不离口”,哪一门专业在不接触这么长时间后能不荒废掉?所以,当我问他“从绘画的角度看,陈松平对你有什么影响”时,他的回答是:“都不记得了!没有了吧?”

平反之后隔了几年,施自勉才敢画画。他重新摸索,一边教学生,一边照着《美术》课本,在黑板上画、在英语试卷的空白面画。我想起《凡·高传》讲到凡·高画《土豆》的情形:他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明白,要克服的困难太多,整个过程都是试错,然而他终于有所进展。但自勉的心态要轻松得多,“也就是画着玩儿”——他说。一次,一个学生捉到了一只麻雀,自勉把这只麻雀养起来,观察着画速写——这是自勉返回艺术之路的契机。直到1986年,他去浦江买了宣纸回来,真正的创作才开始,只可惜1987年前的作品没什么保留下来。



(上图一:施自勉画在试卷背面的兰花,图二:施自勉画在白报纸上的水鸟。此二图为施晨光所摄,其余为本文作者所摄)

 

是什么原因使他越老画得越精彩呢?我想,除了天生的那份才情与嗜好之外,多年的美术教育,给予他的是对美的事物的敏锐的观察与感受能力——而非一笔一墨的机械记忆,关键在审美的功底没有丢。我从施自勉的画中,看不到陈松平学院式的精练和清晰表达,以及文人那种清高的气息。施自勉忘记了课堂里的程式,只是完全从生活出发,服从内心的暗示,作满心欢喜的表达,如同麻雀,一方面是卑微,一方面又是“活泼泼地”,一副倔强的样子。

画画成了他的生活方式,而不是谋财与猎名的手段。命运剥夺了他太多,他高兴的是还能开心的活着。“只要身体好,什么都不去管了。”他是这样天真而坦然的笑着。在明堂,我注意到施老的坐姿,在一条高凳上,他两脚有时平放,有时交叉向前;双手靠于身体两侧的凳上,有时插进衣袋——完完全全是个与世无争的农民形象,这在农村出身的我,是太熟悉了。最迷人的是他的笑容,他好像随时在笑,有时出于礼貌,更多时候是他的自我满足——纯粹是孩子得到喜爱的糖果的满足,而不是经过理性思考获得的满足,他放下了各种追求,命运加于他的不公,释然于怀。这种状态,大约就是老子所说的“复归于婴儿”吧。他一直就要求不多,如今需要越少,内心自然越加安祥,真正是“得大自在”了。这样的一种境界,需要住豪宅吃大餐,前呼后拥俨然名人吗?(上图:施自勉的菊花图册页)     

 

这不是“高”的境界,而是“平”的境界,若非得要作个拔高的形容,那就是“纯净的境界”了。

——这才有施自勉意义上施自勉绘画。他所画的,根本与那种高大上的风格不搭界。他画鸡,画麻雀,画菊花,画从地里拔回来的一蓬草,用笔用色,都是那么欢喜而自由。他不需要取悦谁,也没想着卖了赚大钱——他说,他与老伴都有退休工资,根本花不完。有时他画的公鸡看起来很嚣张,可是你看他的调子,用笔用色,意味却是很轻松、很内敛的。这里形成了奇怪的矛盾中和,如同小孩子的生气,于边上的大人看来,是这样的稚拙有趣。这就是所谓“真正的艺术”吗?我想,人们关于艺术的认知,被社会功利心蒙蔽太久了,以至于根本丢失了观察美、欣赏美的眼睛,由此出发,人们看待艺术家的眼睛怎么能不生病?艺术家的样貌应该如何、能赚大钱就是大艺术家,等等,俗不可耐有没有啊!一旦大美当前,却如入黑铁之屋,视而不见。(上图:施自勉独自坐着的样子,煞是可爱)

 

在这个所谓的“娱乐时代”,大凡需要通过与大众接触获得回报的活动——无论是商业还是艺术,都竭力强调其存在,想尽一切办法博人眼球,甚嚣尘上的炒作成了人们认可的行为。于影视业而言,因卖点集中于人本身,产品的销售与人气密切相关,故肉身的出镜追求就成了硬广告的延伸,无所不用其极。受此影响,大量江湖书画家挤挤挨挨跑到人前,唾沫横飞自吹自擂,掻首弄姿丑态百出,为出卖产品不惜先作售色之舞,俨然明星矣。

对金钱与地位的追求,严重干扰着纯正艺术家的成长与高雅艺术的诞生。福兮祸兮?命运的浪把施自勉打到岸上,被人遗忘反而成就了他。

我庆幸于施自勉的艺术在他的晚年得到有识者的认可,相信会有更多的人喜欢他纤尘不染的画——而不是其背后可能会有的金钱价值——却并不希望他被人们看成“又一个凡·高”之类。他是为自己心灵而歌唱的艺术家,这样的艺术家在当今社会是越来越少了。曲高和寡是常理,知音多了也就不是知音。封锁这个世界的雾霾太猛太厚,靠一缕清风是不可能吹散的,艺术界亦然。然而,对这一缕清风,心有戚戚者自能惜之,惜之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2017.03.27-04.06  和景楼

 

下图:施自勉的部分作品






 
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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